逃亡與安居:黃玉珊電影《插天山之歌》的省思

 

                                                                                       賴賢宗

 

 

電影《插天山之歌》以沉船始,以新生兒的誕生終,正如李喬先生所說,全片的主題是「逃亡」。電影《插天山之歌》所說的「逃亡」不只是生命流離與恐懼的意義之下的「逃亡」,而更重要的是「逃亡」之中的愛情與所領略的真實生活,暗喻了台灣土地的特質以及她的新生之路。

  

 

如何突破漂流無根的狀態 

 

 

這部電影改編自鍾肇政先生同名小說《插天山之歌》,是「台灣人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呈現台灣人被殖民的悲哀以及奮鬥再生的希望。在這樣悲哀與奮發的場域之中,《插天山之歌》表達的意義包含了下述的三個層次:

 

 

一、是一部表達含蓄而深遠、貫通天地人神的東方愛情觀的覺情錄。二、這是一部知識分子在人生的逃亡之中得到成長與終極領悟的故事。三、這是一部台灣人土地情感與族群史詩的啟示錄。 

 

 

我們應該從這三個由小而大的觀點所看到的三個層次,來省思這部影片的內涵。電影《插天山之歌》一開始的畫面,是蒼茫天地間的海浪與漂流,整部電影是以沉船的事件開始,是具有本質意義的隱喻。男主角陸志驤原本計畫回來台灣組織民眾抗日,不料所乘船隻在途中遭擊而沉落,正如志驤在片中所說的,所有的人在此一事件之中,都落海了,都淪陷在海浪吞噬的無止盡恐懼之中。「落海」不只是故事敘述的表面意義而已,而是一方面暗喻著人的生命存在(Heidegger所說的「此有」Dasein)若無真實感情來貞定,只憑動物性的欲望和理解知性來生存,這將使生命變成漂流無根的狀態。二方面這暗喻著台灣人被殖民的痛苦與悲哀,是海德格(M. Heidegger)所說的「在世存有」(In-der-Welt-sein)的破裂沉淪、無家可居的狀態。 

 

 

這個開場是很重要的,因為它奠定了全片的基調。因著此一隱喻,影片以後的開展就變成了對於生命如何由漂流無根的狀態突破出來的問題的回答。志驤逃亡於山間森林之中,一位含蓄深情而堅定的客家女子(奔妹)的出現,不僅激發了真實的愛情,也使得生命在此一愛情的激勵下,透過真實面對生活,男主角志驤生命一步步得以由漂流無根的狀態突破出來,並且得到終極領悟。《插天山之歌》最能從直覺上牽動觀眾的,固然是其中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但是此片的感人至深之處不僅存在於對於真實愛情的表現。或許更重要的是,《插天山之歌》和許許多多以流浪為主題的世界文學名著一樣,講的是生命如何在流浪的狀態之中由漂流無根的狀態突破出來。在此,李喬的評論提到了《聖經》裡〈出埃及記〉的故事。不錯,《插天山之歌》的「流浪」的背後具有「逃亡」的沉重主題,這是整個種族的逃亡史的省思,而不只是一個個人的生命成長故事而已。人類歷史怎麼會出現種族逃亡的悲劇呢?其原因不外是人類歷史包含種種衝突矛盾的歷史辯證,《插天山之歌》在這裡對於社會與歷史具有她的批判力道和超越力量,超越了知識分子書齋式的夢幻與書空咄咄。 

 

 

生命柔情具有的終極真實 

 

 

《插天山之歌》是國內少見的客家電影,導演黃玉珊在此發揮了她寫實電影的特長,這一部電影不僅是客語語言運用上十分考究,精緻優美。而且,對於客家人的堅強勇毅的性格(意)、含蓄而深邃的情感表現(情),和眼光弘闊的開拓奮發精神(知),黃玉珊導演都能以她特有的電影詩性語言,深刻地加以呈現,十分不易。甚至於將這裡說的知情意三種客家文化特質,融會貫通,呈顯成為電影中的偉大詩性力量,揭示了「客家」文化的核心,給予吾人無限的啟迪。對於這點最為感人的呈現,是在於電影之中,奔妹無條件地接納處於逃亡狀態的志驤,她一次又一次為愛情而獻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或許是:颱風來臨時候的為良人而獻出初夜,愛情竟然也要面對疾風勁草的情境,風雨中的柔情靜定,人間至情脈脈超越了天地不仁的狂風暴雨之上。掀動人心的力量在這裡不只是風雨飄搖中一夜歡樂的浪漫張力,不僅存在於素樸環境與濃密深情的對比、風雨激情與裸身敬虔的張力等等。電影鏡頭雖然將一夜歡樂的浪漫張力處理得如詩如畫,但這還只是表面上的印象。此中最為動人而可以被稱為康德美學所說的「崇高」的偉大力量,是在於奔妹的生命柔情所具有的終極真實。大心大願,以知情意的智仁勇三種客家特質的渾然貫通,與良人偶然相遇,既然有本質上的肯定,便一生無悔地承擔起來。於醜陋衰頹的現世,顯現神性之眼,超越了現世的或此或彼的一切困頓。柔情的眼是神性之眼。如此,電影之中竟然也出現了幾個隱約的神蹟,例如,兩人相識不久,奔妹突然出現於志驤即將掉落山谷的危險時候,艱難而成功地加以施救。又例如,在片尾,奔妹在大敵環伺之下,獨自自己一人將嬰兒生下來,其勇毅堅定直是一幅東方的〈聖母圖〉。神蹟在此的意義並不是絕望之中對於外力的企求,而是說:生命柔情的終極真實就具有神明之性。 

 

 

或許可以說,「客家」文化的核心就在於以這裡所說的知情意三種客家特質,引領人類從流浪的生命無根狀態之中,超拔出來。就在於生命柔情的終極真實就具有的神明之性,以其質地的堅持,讓「客」成為「家」,讓客居的流浪狀態,轉化貞定成為生命得以安居的「新家」。在電影之中,對於這點最為有力的表現在於電影的最後,長期迫害男主角志驤的日本刑警,在即將結束日本在台灣的統治之時,他釋放了志驤並說:你是我堅強而可怕的敵人。而志驤的回答則是:願我們都能平安的活下去。《插天山之歌》迴旋不已於天際的歌聲宣說的是:不僅是志驤所代表的每個個人,而也是台灣總體存在,都必須經由大願大心的愛與寬恕,才能讓個人的和族群的「客」的流浪逃亡的無根狀態,轉變成為生命得以安居的「家」,並貢獻於康德所說的世界永久之和平。●

 

   ( 原載於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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